活着
新疆君山年轻时,活着是一种奔跑,一种追逐,一种毋须提醒的本能。当生命的斜阳接近地平线,活着就需要挣扎,需要勇气,甚至需要不动声色的怜悯。
(一)老秦打算活够一百岁再走。
离这个目标,还差十个年头。
为达成这个愿望,他每天坚持散步,听健康讲座,用偏方泡脚,迷信伪专家推介那些价格不菲的保健品。为这些恣意的自由,他一次次拒绝了丫头们接他同住的请求,直到被老伴走后那长达一年的孤独说服。
大丫家在老城一个小区的四楼。买房时手头不宽裕,没敢问津那些低一点的楼层。不像他钟意的小丫这儿,一楼,下几步台阶,抬脚就到了大路,商业配套成熟,老友也多。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女人。
(二)女人45岁,在城南经营一家杂货铺。本不是小区的住户,是小丫提议将那套空出来的公租房转租出去之后顺着招租信息才出现的。
“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至少咱不用白掏那笔租金不是!”
手写的招租广告才贴出去一天,女人就衣着光鲜地站在了门口。同行的还有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浑身弥漫着建筑工地特有的粗糙气息。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老秦衰老的心脏莫名其妙地就乱了节奏。
“房子你们也看了,50多平,一年,水电另计。我出多少,你们掏多少,一分钱不多赚你们的!家电家具随便用,厨房里要啥有啥,带身换洗衣服来就成!”老秦专注地看了一眼那个侧耳倾听的女人,“主要是,帮我照看好房子!”
男人一番探头探脑地巡视之后,还想说点什么,女人眼一瞪,像个乖孩子似的再不吭声。
从那以后,老秦的活动轨迹就新增了公租房这条路线。他的说法是:“得常去看看,免得他们胡日*,乱动我东西。”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白天去,晚上也去。趟数多了,小丫就起了疑心。
“爸,可别犯糊涂哟。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糊涂啥我?”老秦脖子一拧,眼瞪得像铜铃。“我啥时候都清醒!”
老秦就这脾性,想做的事,一旦决定,十台大马力拖拉机也甭想拽回来。
可清醒从来不是口头上说说就可以的。
那天出门,大丫忘了带手机,回家一看,十多个小丫的未接,就回拨过去。
“啥事情?火烧房子样的!”
“不得了了,你赶紧过来一趟。”
大丫过去,老秦遛跶去了,小丫在家候着。门一开,没等她姐换鞋就喊上了。
“这样搞咋得了!就因为不放心,我悄悄看了一哈他的折子,硬生生少了两万,这不!”小丫手指头气恼地啄击着酒红色存折上有异动的那页。“前天才取的,你看他省不省心!你说这钱哪去了?除了那个骚逼,他舍得给谁!”
“没根据的话别乱说。”
“你还别不信,回来一问就知道了!对我们,他倒是捏得蚌紧,防贼一样的!”
“万一给你哥了呢!”
“都击掌发誓了,会给他?”
“先别咋咋呼呼的,回来问清楚了再说。”
老秦回去,大丫问起这事,他头也没抬:“花了我!”
“花哪儿了?这么大数目,就算你买了空气,也该有个装它的瓶子吧!”
老秦不吭声。
“你是不是瞒着我们给给租房那个女人了?”小丫一向单刀直入。
“我的钱,想给谁给谁!这点支配权还有吧!”老秦的牛脾气又上来了。
小丫刚想发作,见姐瞪她,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爸。”大丫动了动身子,往老秦身边靠了靠。“你可不能犯糊涂哟!各人总共就那么点工资,省吃俭用地攒到现在不容易。我们不要你一分一厘,也从不干涉你健康方面的开支,可真要把它给给毫不相干的人,你自己还是应该先想想清楚。”
“我的事不要你们管!”
“我们也不想管呀,各家有各家一摊子事!可真不管,背后就该有人戳我们脊梁骨了。”
“是你一个人的钱吗?妈妈辛辛苦苦攒了那么多年,还指望给你留着养老,你倒好,眼都不带眨就大把大把地给了别人。行了,懒得跟你废话,真是越老越顽固了!”小丫腾地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那个妖精,把钱追回来,再狠狠地骂她一顿,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你敢!”老秦一巴掌下去,茶几上东西乱飞。“今天你出了这个门,咱俩的父女情分也就到此为止!”
空气瞬间凝固了。小丫保持着抽身欲去的姿势,愕然地对自己的听觉充满了怀疑地看了老秦好一阵,在他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脸上获得确认后,突然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委屈地哭出了声。
(三)退休职工,抗美援朝老兵,老*员,民*部门重点优抚对象。重重光环之下的老秦貌似活成了一团锦绣,但跟大多数表面光鲜的人一样,只要手里那个关键的线头一脱手,失控的生活惯性就会带着不可避免的颠簸,把那团锦绣搅成一地烦恼的蛛丝。
(四)橙*的阳光从东边的楼群无声地漫淌过来,一番起伏转折之后,会在正午12时左右照进老秦居住的房间的那扇窗户。虽然满地冰雪,但玻璃上火焰一样温暖的亮光还是引爆了他内心的欲望,令他生出非出门不可的强烈冲动。
“买点东西送去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昨晚电话之后,几乎一夜未眠。人家或许不经意的一声叹息,不小心说漏的一句,对他来说都是刚性的蜜糖一样的暗示。
单元门口,瞅着青光潋滟的镜子一般光滑的冰面,他还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丫头们一再强调不让他冬天出门,还半提醒半恫吓地引用了一些具体的实例,证明宅家对于一个高龄的北方老人的安全的必要性。
“没事儿,都那么多回了,我尽量小心点就是。”
心里坚定地安慰了一下自己,又认认真真地往紧里扣了扣帽子,裹严了皮衣的所有缝隙,他试探着向前迈出了步子。
小丫的理发店开在小区的门面房,顾客大多是小区的住户,一来二去,都成了熟人。
那天中午店里没什么生意,正窝在转椅里刷朋友圈,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想想可能又是推销保险或某某楼盘促销之类的骚扰电话,才响了三声,就厌恶地挂了。工夫不大,那个电话又打了进来,不依不饶一直响,她就气恼地点下了接听键。
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着急上火的样子:“喂,老秦是你爸吧!”
“咋啦!你谁?”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你爸在市场门口摔了,好像很严重的样子,赶紧过来看看吧。”
小丫心里咯噔了一下,也顾不上锁门,转身就往市场方向跑。远远便见路口围满了人,吵吵嚷嚷不知所措的样子。
人群中间的地上,老秦肘支着地侧歪着身子躺着,脸色煞白,一边颤抖,一边龇着牙嗞啦嗞啦吸气。不远的地方,肉和馒头散落一地。
“我扶他起来,你们给我做个证,别讹上我了!”
那个热心人双手操住老秦的腋窝,刚一使劲,老秦就摸着大腿惨叫起来:“不行不行,疼!”
(五)医院急诊科。值班医生举着老秦的片子看了一眼就说:“髋关节粉碎性骨折,得做置换手术,赶紧去办手续吧!”
一通忙碌之后,总算安顿下来了。大丫看了看挂着吊瓶的老秦,给小丫使个眼色,姐妹二人来到病房外面的通道里,大丫沉吟了片刻:“给你哥打个电话吧!”
“算了吧,他俩都闹成那样了,他会来?”
“不来不行呀!要手术,要签字。他那么大年纪了,手术风险大,我们不能擅自作主。把你哥叫来,真有个啥事,大家也好有个商量不是!”
“那我试试吧!”
小秦满头大汗喘息未平地站在老秦床边的时候,老秦仍在打点滴。疼痛与懊悔让他眉头紧锁无力睁开眼睛,但脸上抖动的衰老的肌肉泄露了他内心的痛苦与不平静。
“咋弄的这是?”小秦问他姐。
“说是去买东西,冰上摔的。”
“这么大年纪,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头不行吗?非要出去受这个罪!”
“天性属猴的,他听吗他?”小丫没好气地白了他哥一眼。“跟我住一两年了,也没见他啥时候买过一苗菜,这回是中了邪了。”
老秦烦躁地拧了拧身子,想背过身去,刚一动,就哎哟了一声,再也不敢轻易动弹。其实,听到儿子声音的那一秒,他心里还是快速地暖和了起来,甚至眼眶里有种委屈的温热,须用力屏住才不致夺眶而出。
(六)三个半小时后,手术室门头上的灯终于变成了绿色,戴着氧气面罩的老秦被人推了出来,兀自未醒。
11楼的ICU门口,或坐或站地等着些病患的家属,迥异的面庞上均弥漫着相似的愁云。担心,害怕,焦灼,希望。这些交织于生死关口的情绪,像一堵堵墙,压在深深浅浅的心底,让监护室门外这片不大的区域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悲壮与无奈。
老秦进去后,儿女们并未离开,而是久久地无言地注视着那道吞没了他们父亲的重门。这里,是守护,是祈祷,也也许,就是一次最后的送行。
“我留下就行了,都耗在这儿干啥!回去吧你们!”小秦率先打破沉默。
大丫想了想,站起来:“那好,明天我来换你。”
第四天上,伤口炎症稍退,家属才被允许一天一次一人的探视。
“你去吧!”大丫胆怯地看了一眼她弟。
ICU分为两个区域,里面是监护室,外面是更衣室。进门消*更衣之后才获准进入。老秦床位偏北,周围仪器环绕,浑身布满导线和管子。他年龄大,又有心肺类的基础病,系重点监护对象,护士三五分钟就过来巡视一次。
见到儿子第一眼,老秦到底没忍住眼底的老泪。儿子捏了捏他的手,又用毛巾仔仔细细给他擦了一把脸。
“听护士们的话,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点从这里出去。”
老秦插着管子的嘴里唔了一声,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儿子中年的脸上,充满了不舍的依赖与欣慰。
第六天,呼吸机终于撤了,老秦也精神了些,问儿子啥时候可以从这里出去。
“听医生的意思,应该快了。”
“昨天晚上这里面一个没救过来,我看着走的!”老秦心有余悸地看着儿子,“我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面了!”
第七天,大丫在门口等护士出来拿老秦的午餐,旁边两个一直垂着头的男人的对话让她刚开始舒缓下来的心境一下子又揪拧了起来。
“医生问咱们啥时候拔管!”
“再等等吧。”一个说。“小琴今晚从郑州往回飞,天不亮就该到了。明天就是新年,让爸也跨个年吧!过了明天,就又多了一岁了。”
两人始终颓废地低着头,仿佛那些话就是说给脚下冰冷的地板听的。
这工夫,电梯升了上来,从门里推出来一个知觉全无的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女孩。出来接人的ICU主任办完交接便对那个六神无主的女孩说:“赶紧交费去吧,我们马上抢救。”
半小时不到,主任从ICU出来:“赵秀芝家属!赵秀芝家属在吗?”
“是刚去交费的那个吧!”
“对对,人呢?”
“下去了还没上来。”
“来了让她赶紧进来一趟,见最后一面。”
不到一刻钟,主任又出来了:“赵秀芝家属还没来吗?”
没人搭话,世界停顿了一般。见惯不惊的主任开始打“你带上东西上来一趟吧,又走了一个,女的。”
不多会,电梯里便冒出来一个满脸疙瘩的男人,推着个简易的玻璃盒子,手里拎着配套的殓衣,轻车熟路地进了ICU。出来的时候,女孩依然没有回来,那个孤独的女人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在众人悲悯地目送下,消失在电梯口,又以数字逐次递减的方式迅速地坠进了那个无底的深渊。
(七)虽然仍旧躺着,但老秦是笑着出来的,带着胜利突围的表情,还跟照顾他的护士挥手告别。一进普通病房,他就像一匹识途的老马,恨不得甩掉一身羁绊,自由自在地挥霍他心中的草原。
大小二丫负责白天,小秦守夜。
他医院,从她们手里全盘接管。吃喝拉撒,打嗝放屁都得严加照看。老秦的生物钟黑白颠倒,矫正无望,儿子也只好颠倒自己的黑白,并且尽可能跟上老秦那无常的节奏。老秦一合眼,他倒头就睡;他一动,马上醒来。有时醒不了,老秦干枯的手便会使劲敲打床边的护栏,看儿子醒来,理直气壮一句:拉屎!或者:屙尿!盆壶就在床边,操起便可无缝对接。倘若迟缓,老秦必眉头一锁,眼一剜。
习惯了,小秦就让自己脸皮厚些,任他目光的锥尖也扎不出一个血点。最不堪忍受的是老秦的呼噜,初时无声无息,慢慢蓄势。一旦作响,霹雳般带着绵绵不绝的尾音,从半张的嘴里呼啸而下,泥石流一般。惊着的不仅是小秦,还有病友和他们的陪护。开始还笑一句:这老爷子!习惯了,顶多翻个身,砸吧几下嘴,照旧睡去。
(八)老秦出院的时候,已临近春节。仍需卧床调养,洗洗涮涮,吃喝拉撒依然离不开人。
小丫脑子活络,首先表态:“我们都照顾两年了,也该轮到你们了!他不愿意去你们那儿住,没问题,还住我家,轮到你们谁谁就住过来。反正我们已经计划了今年回他们老家过年,年后还要顺带走走他们广东那边的亲戚,就算回来恐怕也到三四月份了。”
好手好脚的不过一日三餐,顺手捎带的事,现在要端屎接尿,就开始撩挑子了。心里想着,大丫嘴上却没说。
“行咧,你忙你的!我跟你哥在。”
开头几天,老秦还能耐住寂寞。听听秦腔,唠唠嗑,按时吃饭服药。慢慢地就对整天躺着的现状不满起来。加上窗玻璃上变幻的阳光和外面各种久违的声响的撩拨,他开始变得易怒和焦躁不安。但伤口的疼痛与医生的警告又牢牢地束缚住了他的身体,无法排遣的懊悔和恼怒就一股脑儿地撒到儿子身上。
“米太硬了!”
“水太烫了!”
“褥子太软了!”
“枕头太低了!”
一切原本正常的东西,这时都成了脾气的导火索。小秦开始还笑脸哄着,后来忍无可忍,爆发了。
“这样的局面谁造成的?是我还是她们?…有勇气不听劝,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哦,现在动不了,哪也去不了,难受了!着急了!世上有后悔药没?出院的时候你不在场吗?医生咋说的!你有肺心病,不能感冒,不能生气,不能乱动,不能摔跤!如果伤口愈合不好,手术就得重做。花钱买罪受还是小事,多大岁数的人了你,你还想进那个到处都是管子电线的房间里去是不?你还能折腾几次?”
遭儿子句句在理的一顿抢白,老秦嗫嚅着再不吭声。
(九)一次次的冲突与一次次彼此的妥协中,终于迎来了冰消雪融的春天。老秦终于结束了终日躺着度日如年的苦刑。相隔四个月后,推着学步车,老秦重又出现在小区的道路上,跟每一个他见到的认识不认识的人大声招呼,充满了重生般的亢奋和喜悦。
迫不及待地出门,除了宣告自己康复,证明浴火重生,还有一个尤为迫切的让他按捺不住的原因。尽管住院和卧养期间,那个女人也主动或被动地跟他通过电话,但那种谨慎的云遮雾罩的交流远远满足不了内心的真实诉求。他渴望见到她,像往常一样握她的手,给她钱花,见缝插针地爱她,照顾她的生活。
当老秦气喘如牛地站在自己熟悉的门口,摸出备用钥匙那一刻,他却犹豫了。他不确定候在门后的令他百爪挠心的面孔上就一定开满了月季般的笑容,也许还有一个小个子男人掩饰不住的敌意,和被屈辱的火焰终日灼烤的愤怒。
很快,一阵凉透了脚跟的吃惊取代了刚才的不安与局促。室内,一切与那个女人沾边的东西仿佛被一阵大风刮了个干干净净,从他视线里消失的同时也宣告着要清除他们之间一切关联痕迹的决绝和故意。
老秦愣了半天,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互相勾连的问号和对女人不辞而别的揣度,还有一种对内心某种直觉的恐惧。木然地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
电话通了,谁都没有第一个开口。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一连艰难地咽了好几口唾沫,终于鼓足了勇气。
“你们???咋搬走了?”
女人在那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为啥嘛,住得好好的!”他委屈得像个被冷落的孩子,卑微,无助,浑身发抖,只想哭。
“开店太远了,来来回回不方便。你???”女人在那头顿了一下,“可以走动了?”
“我好了,第一时间就过来看你们来了,看缺点啥不??????”他讨好地,细声细气地,好像一用力,对方就会像嘴边的一片羽毛,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以后不用了,谢谢你!”
“为啥嘛????我去店里找你吧!”
“不用了!”女人的回答迅疾而斩钉截铁。“店已经转给别人了。所以???谢谢你!你保重身体,过两天会把钥匙给你。”
女人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老秦一个人又呆呆地坐了好久。出门的时候,对门邻居正好回来。
“老爷子过来啦!腿好多了哈!”
“这一家子呢?啥时候搬走的!”
“半个多月了吧。”邻居一边开门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搬了好!俩口子隔三差五吵架,还摔东西,吵死人了都!”
老秦后面再打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始终在通话中,就问儿子。
“人家都把你搁黑名单里啦,打一年你也打不通呀!”
第三天,钥匙送来了。小个子男人一脸冰霜地站在门口:“水电气卡都在这儿,你的东西原封未动。”
“你们继续住嘛!”老秦有点慌乱,语气里也夹杂着一丝央求。“房租我可以不收的!”
“都结束了!”
这几个字从男人的后脑勺后面飞过来,像几粒坚硬的石子打在老秦僵硬的脸上。像是说给老秦听的,更多像说给了他自己。
(十)后来老秦再打电话,那个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了。他到底没忍住,打车去了一趟女人的杂货铺,站店的已经换成了一个富态的陌生男人了。
“原来的人呢?”老秦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债主。
男人怪怪地瞄了他一眼:“咋的了,有事?”
“有点旧账。”老秦嘟囔着。
“店盘给我了,人家回老家走了。”
“你有她的号码没?”
“有是有,早成空号了!”
老秦恍觉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深不见底。
之后,老秦又去过几次出租屋,每次都静静地坐好久。
春天结束的时候,小丫一家也从内地回来了,似乎生活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但老秦的心,始终空落落的。那种空,有深不见底的孤独,也有日暮西山的蚁虫样啃噬的绝望与恐惧。那种空,老伴走后的相当时间里有过,女人从这个城市消失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也有过,它们高度相同,又有着某种程度的不同。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加深了他生活页面的缺损,且无从弥补,无法修复。
“知足吧你!”
那个被老秦戏称为二师兄的朱姓牌友一边码牌一边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儿女孝顺,工资不愁。老张头知道不?就27号楼那个,年前走了!一个丫头在内地,社区干部入户的时候,人躺在地板上,都臭了!”
“也挺好的,一下就走了,也不遭罪!”
“不遭罪?”老朱讥讽地瞭了他一眼,“受的罪他能扭头回来给你再讲一遍!?”
老秦短暂地怔了一下,码牌的手也停在了半空。过了一会儿,自个儿又点着头,鸡啄米似的:“唉,那就先活着呗,活到哪天是哪天。”
“唉,这就对啰。你我一大把年纪了,除了尽可能活着,还有啥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对,活着。
冲那一月几千的退休金;冲儿女们发在朋友圈的荣耀;冲别的老人那望尘莫及的羡慕,他老秦也该尽可能坚强地好好地活着。何况,离百年的目标,只差九个年头。
老秦定了定神,内心突然升起一种仍将冲锋陷阵的悲壮与感动。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君山,新疆伊犁人,祖籍川北。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发作品。诗歌,小说,散文,随笔散见于报刊和多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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